百年來精英云集、向以高精尖著名的民間學術團體西泠印社，正在申請加入官方的、群眾性普及藝術團體中國書協(xié)。 “這等于讓藝術界的中國科學院去加入中國科協(xié)?！彼囆g界的同人結社傳統(tǒng)被認為受到官僚化的侵擾，將失去最后一塊“田間”。

　　西泠橋畔，占盡“湖山最勝”的金石界“天下第一名社”西泠印社，現(xiàn)在正陷入尷尬之中。

　　一個月來，由于它主動申請加入中國書協(xié)，引發(fā)反對聲浪四起，至今仍未能平息。

　　風波起于2008年2月27日。當天《書法導報》在頭版頭條刊登了一則中國書協(xié)會議召開的消息。報道稱，“2008年1月25目，中國書協(xié)五屆六次主席團會議在北京召開，會議審議并原則通過關于接收西泠印社、中國金融書協(xié)、中國鐵路書協(xié)為中國書協(xié)團體會員問題?！?br/>
　　百年來精英云集、向以高精尖著名的學術團體西泠印社，要加入30歲不到的群眾性普及藝術團體中國書協(xié)，與中國金融書協(xié)、中國鐵路書協(xié)并列?此消息一出，輿論頓時嘩然。各種藝術專業(yè)網站的論壇上，更是罵聲一片。

　　“斯文盡喪?！币晃焕仙鐔T評價說。

　　反對聲浪

　　“西泠印社不能加入中國書協(xié)。”4月17日，90歲的西泠印社常務副社長郭仲選在病床上接受南方周末采訪時說。社長啟功兩年前去世后，郭是排名第一的副社長。

　　“西泠印社有一百多年歷史的，中國書協(xié)才幾天?西泠印社就是西泠印社，不是書協(xié)的西泠印社?！惫龠x稱，對于印社入?yún)f(xié)一事，自己毫不知情，也堅決反對。從去年12月20日入院以來，“從來沒有人告訴我過印社要加入到中國書協(xié)，是劉江打電話問我，我才知道?！?br/>
　　82歲的副社長劉江老人同樣未被告知。劉江說，一直到3月底，社內舉辦春季雅集前，有朋友打電話問他，他還是將信將疑。直到那一周內，第三個人打來電話，他才覺得可能是真的。

　　劉江立即給郭仲選打了電話，“他說也不知道”;打電話給代表政府管理印社的杭州市委宣傳部副部長、印社社務委員會主任魏皓奔，“他說他也不是太清楚，也是《美術報》上看見的，‘正在看’?！?br/>
　　南方周末記者遍詢的十多位西泠印社副社長和理事、社員，均表示從未被告知過此事?！拔覀兒敛恢?，就被人悄悄賣了?！庇猩鐔T說，他們懷疑其中存在不可告人的交易。

　　“我建議應該開個理事會討論，不能由哪一個人自己決定?！惫龠x說，按照章程，“如果要加入書協(xié)，應該開社員大會，由全體社員來決定”。

　　3月27日，社長會議召開。除了臥病在床的郭仲選和在上海行動不便的韓天衡兩位副社長外，社務委員會主任魏皓奔和劉江、朱關田、陳振濂幾位副社長參加了會議。但即使在社長會議上，對于究竟是誰違反章程、推動印社入?yún)f(xié)，也未作出任何通報。

　　劉江說，身兼中國書協(xié)副主席的朱關田在會上發(fā)了言?！爸礻P田說，中國書協(xié)某某人半年前問他了：有人提出你們印社要加入?！?br/>
　　劉江隨后發(fā)了言，“我說這么做欠妥——這么重要的事，社長會議也沒權力決定。”劉江擔憂，西泠印社既有國際會員，又有畫家等會員，要加入書協(xié)，這些社員的身份不合適，欠考慮。

　　這些意見被部分采納。第二天，3月28日，春季雅集的上午，魏皓奔作了十多分鐘的發(fā)言?！八柽@個機會提了一下：‘這事我們社長會議昨天討論過了，要等下次理事會、秋季雅集時再討論。關于印社加入中國書協(xié)一事，須印社理事會甚至會員大會表決通過才能生效’?！眲⒔貞?。

　　“我們有規(guī)定，個人不接受任何采訪?！?月29日，被多位社員指為一手策劃入?yún)f(xié)的當事人，印社副社長、秘書長陳振濂在電話里對南方周末記者說，現(xiàn)在正值印社換屆的敏感期，他不便表態(tài)。

　　“謠言止于智者?！标愓皴フf，“我們仍然在工作，看看我們搞的秋季雅集，三個展覽、九個會議。你該知道我們西泠印社的人是怎么在工作的。而那些潑臟水的人又為印社做了什么?”但陳振濂拒絕對程序問題進行任何解釋。

　　3月31日，印社雅集后，吳昌碩之孫、88歲的西泠印社理事吳長鄴，攜同兩位社員兒子吳超、吳越上書西泠印社副社長、理事和社委會，表示了自己的反對意見。

　　“申入書協(xié)，既然有悖社章組織原則，理應在社長會議上宣布無效。社長會議這么做，是在推諉。”吳超接受南方周末采訪時說，從魏皓奔對社員的告知來看，等于是承認以前的申請仍然有效。只是需要進行理事會的追認即可。“這等于讓藝術界的中國科學院去加入中國科協(xié)?！薄罢鲁桃褋y，原則踐踏，印社今后的聲譽地位、健康運轉和持續(xù)發(fā)展，怎不令人迷茫與擔憂?”吳氏父子在公開信中寫道?！扒皫滋煳覀兌际盏搅艘环獠桓夜_名字的匿名信，要我們不要破壞105年社慶的大好氣氛。我的看法恰恰相反，抵制入?yún)f(xié)才是當前的重中之重，才是獻給105年周年慶的最大禮物?！眳浅f。“不然，印社105年慶典之時，將是百年西泠終結之日?！?br/>
　　官民之間

　　“這是長期以來形成的工作作風問題?！倍辔灰蟛痪呙纳鐔T說。百年之前，印學大師朱孝臧題詠《西泠印社圖》曾贊嘆西泠人的雅潔高風，“留得西泠干凈土，家風夢篆有斯人?！钡倌旰螅傲舻酶蓛敉痢币殉闪穗[憂。

　　作為僅有的兩個直接在民政部注冊的民間社團之一(另一為宋慶齡基金會)，西泠印社素以承繼民間傳統(tǒng)的同人結社標榜。但實際上，從1963年恢復印社以來，印社早已變成半官方的民間社團，被一名理事認為“沾染了許多機關的官僚習氣”?！八莫毩⑿詻]了，不那么純粹了，影響了大家對西泠印社的看法。”一位社員嘆息。104年來，幾任社長和社員，均一直以印社的民間性為豪。“印豈無源?讀書坐風雨晦明，數(shù)布衣曾開浙派;社何敢長?識字僅鼎彝瓴甓，一耕夫來自田間。”首任社長吳昌碩被創(chuàng)社四賢推為領袖后，更手撰此聯(lián)，以示印社的布衣本色。“同人結社，是充滿人情味、非常溫馨的團體?！倍辔焕仙鐔T說，印社社員不多，百年來包括去世者在內，也不過403人，聯(lián)絡起來十分方便。但現(xiàn)在，社員和社員之間，領導和社員之間的溝通，卻日趨淡薄?！斑@和官本位的思維有關。”一位老理事說，文人以藝服人，但印社現(xiàn)在卻奉行以職務論高低?！吧玳L、副社長、研究室主任一個個排下去。一個隊伍出去，不管你成就高低，都是按行政級別來排?！薄爱敼俚娜撕茱L光，搞藝術的人坐一邊?！币晃恢嫾依硎乱郧猩眢w驗舉例說。

　　西泠印社社員、中國書協(xié)篆刻創(chuàng)作專業(yè)委員會秘書長崔志強同樣對此印象深刻。他回憶，有次他在北京西泠開座談會，主座上是西泠印社下屬企業(yè)的老板，印社的一位副社長卻坐在了邊上。“當時我就指著老板說，你記住，未來的西泠印社再開會，如果是學術方面的會議，你們是沒有資格參加的，更沒有資格坐在主席臺上。主席臺上應該只有藝術家，只有西泠印社的領導才能坐?！?br/>
　　令多位老社員耿耿于懷的是，在前社長沙孟海仍在世時，曾有數(shù)個入門性質的日本書法代表團前來西泠印社拜訪，交流活動中，“這些剛學書法的日本老太太站臺上，印社的理事社員則陪襯他們站在下面。每次來，還要求年事已高的沙老出面接待”。“沙老在日本都是備受尊崇的泰斗級人物。真是豈有此理?！币晃焕硎聭崙嵉卣f。

　　官位熱的同時，對藝術和社員的基本尊重漸漸被忽視。

　　“像印社入?yún)f(xié)這么重要的事情，連通報一聲都沒有，很能夠說明問題?！鄙鐔T們說，“印社里那些孑遺的老社員，現(xiàn)在很少人關心。他們藝術創(chuàng)作上有什么計劃，進展啊，根本沒人過問?！薄艾F(xiàn)在省、市兩級政府，更多考慮的是如何用好這塊金字招牌去做文化產業(yè)。怎么維護、怎么繼續(xù)發(fā)展，很少考慮。”一位社員擔心，“大家都不鍍金，只是剝金。用的多，培植得少。出了問題，牌子就敲一個角，再一個問題，再一個角，我擔心，這塊金字招牌總有天要敲掉?！薄皶ā绮皇悄骋浑A層、某一組織的附庸，而應是一個獨立的、嚴肅的藝術研究團體，要無所依傍，不受左右，才能發(fā)揮其功能?！睖胬藭缟鐔T薛龍春說。創(chuàng)立于1988年的民間社團滄浪書社，以保持較好的民間性和獨立性而聞名。

　　滄浪書社前總執(zhí)事、蘇州大學教授華人德同意這樣的觀點，“我們應該警惕民間社團常見的官僚氣息?！薄八囆g應該是獨立、自由的創(chuàng)作。”華人德說。

　　大師凋零

　　“這是工作方法的問題。再這樣搞下去的話，我覺得會導致學術的衰退，最終導致印社的消亡。”一位社員批評說，曾幾何時，國際印學家都以能刻一枚“西泠印社中人”的印章為榮。但現(xiàn)在，這已漸成往事。“金字招牌怎么來的?不是海選什么得來的。搞大規(guī)模的活動是可以的，但是不能忘記最根本的東西——學術成果和人才的培養(yǎng)?！?br/>
　　社員們說，百年慶典后的西泠印社局面的確開辟得很大，影響也擴大了很多，包括有爭議的新社員“海選”活動，至少在破除門第之見方面作出了貢獻。

　　“他們當然搞了很多好活動，印學博物館什么的，但成立以后，更深層的東西，如何利用它們?yōu)閷W術發(fā)展作貢獻，卻缺少考慮?！鄙鐔T們批評?！拔曳磳顒痈愕煤軣狒[，效果卻不是在學術上面?！敝亓考壍膶W術成果、作品和人才很少出現(xiàn)，讓這些熱鬧的活動最終成了“泡沫”?！案懔撕芏嗷顒?，最終要歸結到提高——印社水平提高并發(fā)展了多少，你能不能出大師?！?br/>
　　藝術的尷尬已經出現(xiàn)，在前任社長啟功去世兩年之后，西泠印社一直遲遲未能選出社長。

　　無論是社員還是主管的上級部門，都很頭痛，“找不到人?！碑嫾覐埜唇忉屨f，西泠印社已經形成了以大師任社長的傳統(tǒng)。從吳昌碩開始，馬衡、張宗祥、沙孟海、趙樸初以及啟功，無一不是國內德藝雙馨的頂級大師?！昂屠舷壬啾龋匀挥袀€心理落差?！?br/>
　　張耕源回憶，當年，在精英云集的印社中，即使聲望如啟功，因為于金石方面并不精通，擔任社長后也曾在社里受到過質疑?！澳銇砀墒裁矗阌植豢虉D章的，不懂的?！?br/>
　　“在這個時代，找大師太難了?！睆埜凑f，以后也許有新的大師出現(xiàn)。但現(xiàn)在文化斷層造成的后繼無人已經凸現(xiàn)。“大師的出現(xiàn)需要土壤。但現(xiàn)在是接不上氣了?！?br/>
　　“這一屆下來，如果再不選出來實在交待不過去了。這只能證明西泠印社現(xiàn)在水平在下降，出不了人了?！?br/>
　　張耕源回憶，日本籍的印社社員小林斗庵去世前曾慨嘆，吳昌碩之后，西泠印社已走下坡路?！八菒壑?，責之切，講了真話?，F(xiàn)在我們是不愿講，不敢講。”

　　漫步在西泠印社的長滿苔蘚的石階上，一位老社員慨嘆，讓他日益擔心的正是印社的命運。